尹瑞麟:分析中國百年巨變的參考坐標
文章日期:2024年11月8日

【明報文章】19世紀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有一句名言:「歷史給我們的唯一教訓是,人們從來不汲取歷史的教訓(the only thing that we learn from history is that we learn nothing from history)。」中國今天面對的不少「困境」並非獨有,也非無先例可援,只要人們以開放胸懷看待歷史,最終還是有迹可尋的。3名在美國的學者Daron Acemoglu、Simon Johnson及James A. Robinson,其研究成果幾乎推翻18世紀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所提出的,歷史、地理和氣候等條件決定國家貧富的論斷,而是有沒有建設良好與包容的制度(inclusive institutions)。

在公布本屆諾貝爾經濟學獎時,評委表示該3名學者的研究和論證,其提出的解釋具說服力,即社會結構或體制一旦導致榨取型體制(extractive institutions)的出現,固化之後就很難改變,而榨取型體制正是社會貧窮及阻礙創新的根源。

由其中兩名獲獎者共著、2012年出版的Why Nations Fail一書,他們指出包容性制度能廣泛促進市場參與、激發競爭和創新,最終帶動經濟長期繁榮與可持續發展。在包容性制度下,廣泛的經濟主體能夠在公平環境中參與市場活動,實現創新驅動的經濟增長。相對地,榨取型制度則通過少數主體對資源的壟斷,限制了大多數經濟主體的參與和創新空間,導致創新停滯、經濟活力不足,最終使國家陷入經濟停滯或危機。

兩種制度的戰略抉擇

該理論框架看來並不深奧,學說本身亦為兩套制度(即包容的制度和榨取型制度)的優缺點,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坐標。對不少港人和國人而言,目睹過曾將國民經濟引向崩潰邊緣的文革,再對比改革開放後外資和民營企業在市場經濟下的活力,如何就兩種制度模式作取捨,應無懸念。最為困擾的反是如何轉型?也就是說,後發國家在確立走向現代國家的方向後,面對的轉型動力、路徑和制度創新等現實課題。

可不是嗎?在經歷無數艱難曲折後,中國的經濟增長在過去10多年,最終走的仍然是依賴國家主導型投資和集體複製型發展模式,特別是在基建和房地產領域。結果是近年來中國面對一系列結構性的經濟問題,例如債務危機、房地產泡沫、地方財政困境及就業市場壓力。另一邊廂,榨取型制度在過程中,表現為國家和少數國有企業控制了大量資源,限制了民營企業的進入空間。這種資源的高度集中,雖帶來了短期規模化擴張和經濟增長,但長期來看,卻導致經濟陷入「內捲型」困境。

探尋中國現代化之路

在此意義上,今年8月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、題為《何以轉型:走向現代國家的18個命題》一書,顯得難能可貴。在時間上,也可說是對上述3名諾貝爾獎得主的學說,提供了切合時宜的延伸閱讀材料。

該書作者劉守剛,是上海財經大學教授,其研究方向為中國財政史、西方財政思想史、財政政治學。他為該書加入了英文標題「how to transform」。劉守剛在書中擲地有聲地表示:「走向現代國家的進程,就是不斷實現權力的公共性過程。」他續稱:「後發國家在模仿先發國家構建政權體系時,往往更多地注重政權有效性而忽視民眾認同性建設,最終陷入到內捲化狀態。」

劉強調,現代國家必須建立在市場秩序基礎上,「用高度集權的政經體系代替市場秩序以實現現代國家,無論從道德方面看還是從知識方面看,都是錯誤的」。此外,「率先完成國家轉型的西方經驗證明,只有私人財產權得到有效的保障,才會出現真正的經濟增長,即人均收入的長期增長」,「走向現代國家的進程,就是不斷地發動所有權法律革命的過程,目的是創造出足夠的潛能」。而財政危機,往往是誘發「革命」的關鍵因素。

誠然,該作者所指的「革命」並非就是暴力革命,看來更多是指革命性的轉變。順便一提:去年劉守剛出版的另一著作《何以現代:來自西方的財政智慧》(上海遠東出版社),書中引用不少「來自西方的智慧」,以及從「財富博弈這個截面看到各方力量的角逐,理解歷史向前發展的真實動力」。

當然,面對制度轉型,涉及層面廣泛,我們不一定全部認同兩書觀點。但在3名學者獲本屆諾貝爾經濟學獎,引起各方對Why Nations Fail的討論及對比中國社會經濟目前困局,劉守剛的「時代之問」,卻為有意探尋中國現代化之途的轉型,提出了包括以財政維度作審視的延伸閱讀。畢竟,「財政」一詞,不止是「財」,更是「政」。

與當前中國相關、值得參考的另一經典,是英國歷史學家Paul Kennedy的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,該書副題為「1500至2000年的經濟變遷與軍事衝突」。該書於1987年出版後,迅速成為風靡世界的暢銷書。

Kennedy在該書中,分析了1500至1980年間全球帝國興衰、成敗得失的經驗教訓,進而揭示「大國興衰的規律」。他在書中指出大國的興起,是起於經濟和科技發展,以及隨之而來的軍事強盛和對外擴張,理由可以是確保海外原材料供應穩定、保護海外航道暢通和海外市場、維護國土與領海主權和統一,以至與鄰近國家和地區劃分安全隔離範圍等,不一而足;而大國之衰,則衰於特別是軍事方面的過度擴張(overstretch),要維持一個帝國或擴張帝國的經濟和軍事成本不斷增加,以及因而造成的經濟及科技相對衰退落後。遠的就如俄羅斯的前身——蘇聯,試圖尋找溫水港出口而揮軍阿富汗,以及兩年多前俄國又揮軍烏克蘭,都是記憶猶新和鮮活的例子。

以沉實態度開放胸懷 面對百年巨變

反觀中國,Kennedy的學說是否有着警醒作用?中國的經濟實力,與國家目前在境外推展的各種舉措,是否匹配?是否足以支撐?回報是否充分?對比美國的全球戰略,時勢對中國有利嗎?誠然,很多時候歷史會不斷重複,但歷史不是簡單重複,需要不斷總結經驗及以開放取態看待。再反問:若我們能夠在之前對造成日本地產泡沫及令日本「失去30年」的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給予重視,國家會陷於今天的被動局面嗎?歸根到柢,面對百年巨變,我們更應以沉實取態、開放胸懷,衡量不同參考坐標。

作者是前策略發展委員會成員,曾長期任職國際政府組織、國際會計師事務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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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尹瑞麟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