卿淺葭:駁葉蔭聰「去軍事化」論——世界正走向另類的新軍事化
文章日期:2024年12月27日

【明報文章】上星期驚見《明報》葉蔭聰的文章談「去軍事化」(〈無人能擋「去軍事化」的大勢〉,2024年12月20日),心中不禁嘖嘖稱奇:在封建資本主義時代,竟然說「去軍事化」是大勢,這出自文化研究學者之筆,難道左翼真的無法回應現實問題?韓國戒嚴事件後,總統尹錫悅的無能使這次事件變成鬧劇。正如馬克思所言:「歷史總是一再重演,第一次是悲劇,第二次是鬧劇(history repeats itself, first as tragedy, second as farce)。」但要說這場鬧劇可以統稱為世界大勢,那未免太看不起人類歷史了。

只以韓國為例推論 說服力不足

僅以韓國軍政府成功轉型,來推論世界「去軍事化」是大勢,顯然說服力不足。若說資本主義下有去軍事化的傾向,同樣荒誕。按這道理,美國早就沒有軍隊了。天下大勢不是去軍事化,而是軍事普遍化——當今世界,埃及和緬甸等國的軍隊更深入地參與公共生活;即使在許多非軍政府國家,例如伊朗和越南,軍隊也仍然擁有超然地位。

為何許多「民主」國家軍隊不鎮壓民眾?對世界警察制度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警察本身就是避免出動軍隊血腥鎮壓而誕生的。愈完善的警察制度,愈能夠透過非軍事機器鎮壓。德國政治家Karl Liebknecht曾評價德國:「在經濟鬥爭中使用軍隊,對於德國並不普遍……然而,軍隊的『溫和』難道是德國國家機器特別友善公正嗎?截然相反!德國擁有強大的警察和憲兵為資本家效勞。」

在當今針對帝國主義的反對運動中,我們也可以看到警察的身影。例如法國政府對「黃背心」運動的暴力鎮壓、美國政府對「Black Lives Matter」運動的暴力鎮壓,以及孟加拉對學生運動的暴力鎮壓,都充分證明了當前仍是個軍國主義時代,尤其是「對內的軍國主義」愈演愈烈。若說當前鎮壓的血腥程度遠不及冷戰時期,那原因只是因為資本主義成本效益考量;但只要統治階級認為有必要採取血腥手段,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執行,緬甸軍政府便是如此。

民主體制危機加深 軍方勢力趨強大

「民主」國家軍方在上層政治中也扮演愈來愈重要角色。於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,Mark Milley將軍等美國軍方高層就深度介入;孟加拉哈西娜(Sheikh Hasina)政府倒台後,也由軍方出面組織臨時政府。自由主義制度出現危機時,如果沒有強而有力的政黨,就必然要「資本主義私生子」——國家軍隊來收拾爛攤子。民主體制政治危機日漸加深,軍方勢力只會愈加強大,這才是真正「去軍事化」大勢——不是民主化,而是軍隊內部機制轉型為國家治理機制。

全球軍費開支連年上漲,戰爭烈度加劇,自不必多言,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種族屠殺就震撼世界。如果說以色列未真的幹到種族滅絕的程度,不是因為以國太仁慈,而是國際壓力及其國家機器之低效,現在戰爭看似沒有兩次世界大戰慘烈,原因在戰爭形態回歸古典模式。正如資本主義封建化,戰爭也封建化。

現代全面戰爭特點是盡可能動用一切資源與敵人決一死戰,其速度快且時間短。統制經濟和大規模總動員,是發動總體戰的先決條件。然而,晚期資本主義衰落中的帝國多數失去總體戰能力,它們如同古典王國般發動掠奪戰爭,有時發動短時間繼承戰爭——這些戰爭往往因土地繼承法正統性問題而爆發。

時間長、人數少、戰線變動小、僱傭兵盛行、缺乏動員,這些都是封建晚期的歐洲戰爭,在俄烏戰爭中也能夠見到這模式。核武器戰術發展變得毫無意義。普魯士軍事家克勞塞維茨《戰爭論》寫道:要使戰爭有意義,就必須有外交目的;而外交要有意義,就必須緩解帝國內部矛盾。如此一來,現代戰爭就必然常態局部化。

資本的無聲之勢

現在的「去軍事化」只導致強權以時間換取空間,把短時間的集中破壞,變成長時間的分散破壞。俄烏、巴以戰爭都看不到結束迹象,單一戰役的死亡人數或比不上兩次世界大戰,但經濟、社會和精神損失不會少於兩次大戰。在此刻談論「去軍事化」,猶如在文化的小船上刻舟求劍,然而大勢卻是由大海決定的。

資本的大勢是如此:在自身不崩壞之前提下,它要透過破壞、再生產來達成資本累積。如哲學家Søren Mau的新書Mute Compulsion所言,這是一種無聲之勢。若如此多血淋淋的教訓都難以引起學者世界的警惕,那麼學者作為社會良心,簡直失職。革命家Rosa Luxemburg曾如此說:「糟糕的船長只能根據海面的短瞬現象來規劃航行路線,但卻不知道如何觀察天空或海底迹象來預測風暴來臨。」

作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碩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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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卿淺葭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