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炳良:一國兩制之路不能停下來——中英聯合聲明40周年有感
文章日期:2024年12月19日

【明報文章】1984年12月19日,中英兩國正式簽署關於香港前途的聯合聲明。在香港像我的一代人,經歷以至參與大時代之變,當年積極支持回歸者視九七為歷史契機,滿懷憧憬,但也有移民撤資者。40年後回望,走過的道路曲折,也錯過一些機會。

一國兩制 由虛至實

一些人特別是之後出生的新世代,只知《中英聯合聲明》為香港回歸成為中國特別行政區的過渡期之始,以為「一國兩制」乃中英「談判」的結果。這是對歷史認知不足。

1979年港督麥理浩訪京,鄧小平表明1997年收回香港。中央聽取各界意見和憂慮後,已形成粗略構思,以突破性的憲政概念去包容資本主義的香港(及澳門),安民心、穩投資、防失序,使利於內地改革開放,也作為統一兩岸的參考。既有權宜,也具遠見。

因行政特區乏先例可循(內地少數民族自治區仍行社會主義制度),故透過1982年新增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》第31條,「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以法律規定」,容許最大的彈性。一國兩制的框架初見於中英聯合聲明附件一裏,中國政府所作的基本方針政策具體說明;細節的勾劃透過特區《基本法》的草擬,諮詢各界,幾上幾落,才於1990年初拍板。

十年過程,由虛到實,尋求共識,協調各界利益。為維持視為行之有效的港式治理和自由經濟,政治體制保持行政主導,但加入循序漸進的選舉元素,其他主要制度及基本政策皆延續原制。基本法主調傾向保守,能不變便不變。當然,任何憲制文件都是活的(所謂living constitution),演譯時應與時俱進。

重提這段歷史,要說明一國兩制得來不易。中央不欲收回一個失去價值的香港,當年京港互動之頻仍、社會辯論之縱深、政治光譜各方籌謀香港未來之認真,今天或難以想像。基本法既是國家的莊嚴法律、特區之大法,也是歷史性的社會契約。民間曾有一順口溜,「有錢有辦法,無錢基本法」,折射平民靠基本法保障。

2019年後「二次回歸」

為何過渡順利,特區經過20年後卻出現嚴重危機?2019年反修例風波導致社會撕裂暴亂,箇中因素複雜,既有結構性,也因治理錯失,我過去已詳論(註)。

回歸後香港一直在變與不變之間徘徊。初期董建華領導下曾一度雄心壯志,把香港與倫敦紐約看齊,推出教育醫療、產業科技及公務員制度等多方面改革;惟生不逢時,利益矛盾處理不善,多以挫折收場。歷任特首曾思考經濟轉型,曾蔭權放棄積極不干預主義,梁振英和林鄭月娥均主張有為政府;惟欠缺策略與手段,還受政爭所纏。

踏入21世紀,內地發展驚人,國際環境急變,但官商政多思維固化、不善於變;且議會拖拉成風,行政難於主導,施政蹉跎,發展滯後。社會深層次矛盾累積,普選爭議令社會分化,管治漸陷困頓。早期廣東(尤其深圳)欲加強與香港接軌共榮,可惜香港孤芳自賞,缺乏近年才有的城市危機感和大灣區意識。

2003年國安立法失敗,中央質疑港人國民身分認同薄弱。2014年發生違法「佔中」,分離主義冒起,中央強調「全面管治權」。至2019年暴亂,中央驚覺顏色革命苗頭,出手急訂《港區國安法》及修改選舉制度,整頓政治秩序,以求「二次回歸」,即完整的回歸。一切有迹可尋,路徑本來不必然如此,惟泛民偏激追求虛妄,乃主因之一。

「愛國者治港」新時代

「二次回歸」新時代,突顯愛國者治港。

上世紀80年代,鄧小平早提出「愛國者治港」,並申明「主權治權不可分割」,已有中央行使國家主權、擁有對港「全面管治權」的含意,依基本法授權港人治港。2019年後,表述趨向剛性,收緊原來較寬的「愛國者」定義。早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基本法委員會副主任張勇表示:一國兩制下不止由港人來治港,中央亦要治港。這也是基於同樣的管治權邏輯,即中央領導下的行政主導。

曾參與早年與京官討論一國兩制者皆了解,高度自治並非完全自治。港人能治好香港,經濟欣欣向榮、百姓滿意,則中央自可放手讓香港自治;中央對香港局勢愈感不安就愈會介入,對特區治理和經濟表現愈不滿意也必愈多指示,由暗示到明示。

今天3條政治底線十分清楚——愛國、國安、行政主導。此乃基本盤,不讓香港失控,但不足以令經濟繁榮、人心歸向、國際欣賞。怎樣治理才是關鍵。國家主席習近平於2022年「七一」重要講話提出「必須保持香港的獨特地位和優勢」,「維護自由開放規範的營商環境,保持普通法制度」,拓展國際聯繫;並提出4個希望:提高治理水平、增強發展動能、排解民生憂難、維護和諧穩定。

說到底,乃均衡兼顧,回復活力的香港。特區要能內地城市所不能、擴大國際化、融入國家發展大局,才能貢獻所長,符合國家最高戰略利益。香港左右不了地緣政治,但必須堅定一國兩制初心,堅持前沿外向的角色不變,當好出色的經濟樞紐和自由城市,道路才能愈走愈闊,任憑波濤洶湧仍處變求進。

一國兩制往後之挑戰

今天中央要香港「求變」、大力改革。三四十年前的「一切不變」,代表保留現狀就是優異。但時移世易,新時代、新挑戰下「變」才是硬道理,惟不能洗掉老紫砂茶壺之珍貴茶漬(全國政協前主席李瑞環比喻)。對歷史過去毋須刻意否定,但須汲取教訓。

從來制度和政策皆存路徑依賴。改革需全盤思考、策略有道,並懂得轉危為機、因勢利導,調動一切積極性,深耕細作,不是一紙令下便水到渠成。「二次回歸」最終在人心的回歸,藉改革重建經濟活力,激勵新世代。年輕人敢想肯幹,都會是改革的生力軍、未來的受益者。舊路已終,欲一國兩制行穩致遠,尤須反思根本問題。

第一,維持怎樣的資本主義?香港上世紀的經濟奇蹟,有賴管理創新、專業企業精神,以及中小企拼搏敢幹。今推行經濟改革及區域定位,應重視企業文化,善用既有相對優勢,即金融,以及專業與管理實力,科創合作,以助產業升級轉型及發展新產業,發揮槓桿及協同效應,追求擴大增值而不下游低端化,融入國家但不內地化。

一國兩制下香港要憑自身獨特性闖出新天地,不事事靠北水、吃內地。這不是說國家的支持不重要——內地高度發展、經濟規模大、生產力強,若政策對頭,目前困難終可克服;但國家好,仍須特區懂變才會香港好。資本主義最終靠市場的活力誘因,而非政府的規劃指導。港式「市場動力+政府推動」的結合形態,跟內地城市有制度之別。

第二,怎樣治港?當中包括中央角色、港人角色。在社會主義的國家憲政下,香港的治理和法治體系既異於內地,也存互動及對接配合,不能與母體互為排斥,否則削弱一國兩制的可持續性。基本法下特區政制既不抄西方,也不是內地的一套;治理上進入國家軌道後,把傳承下來的英制本土化,亦吸收內地和國際經驗予適應化,發展出獨特性。

基本法規定普選目標,中央至今維持不變。未來的路線圖該如何?怎樣體現五光十色的政治面貌?如何團結不清一色的多元社會?民主不止一家,支持民主的人需多反思。

第三,融入國家vs.擁抱國際,兩大方向相輔相成。國家一直需要一個面向國際的香港,尤其當今地緣政治下,助力「走出去」與「吸進來」。站穩國家利益下,香港須善用其開放城市與地緣位置,發揮好「中國香港」的對外作用,鞏固國際樞紐,吸引海外人才企業資本,背靠龐大國家之力,也展現本身特有活力和所能。

說到底,香港的魅力何在——國人會以怎樣的香港為傲?我相信不是一個造作、生硬、複製內地城市的香港。曾在寧波看到其口號:「在寧波,看見文明中國。」香港呢?應勇當自由之都,這是百多年來的面貌品牌,讓世人在香港可看見中國最開放、自由、多元的一面。一國兩制之路堅持不停下來,人心和信心就會回來。

註:張炳良,《二次過渡——香港2020政局反思:危機與前路》,香港:中華書局,2021年

作者是前運輸及房屋局長(2012-2017)、香港教育大學前校長(2008-2012,時稱香港教育學院),現為教大公共行政學講座教授及顧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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