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銳紹:春花亂絮多憂慮 內心怕盡驚弓鳥——從工商界對北都的反應看「兩制」規劃
文章日期:2024年12月4日
【明報文章】特區政府早前率領工商界代表前往北部都會區和河套區等地考察,希望工商界響應官方號召,投入資金。工商界反應是平實的,但各方都在觀察:到底是一呼百諾?還是拉牛上樹?是兩情相悅?還是逼民女成親?我想,大家都希望香港經濟盡快復蘇,但容我提一點善意的事實陳述:工商界和民間都有難以言傳的憂慮,就像陳寶珠《姑娘十八一朵花》的歌詞「芳心似亂絮多憂慮,恐君貪艷(錢也)愛春花」;因為官方的政策單向而行,早晚「春去花殘(沒錢),忘盡相思話」,令人「內心怕盡驚弓鳥」(語出我的新書《夢醒癡人瘋語嘲》)。故引為今天標題。
(1)近期一些迹象值得思考
──自從香港政府和京官表態希望工商界(尤其是大財團)投入北都建設後,普遍姿態是積極的。官方要求以「行動表示」,工商界也沒有公開異議,惟較少見諸行動,因為工商界不會在風頭火勢之時說逆耳之言。所以,真正的反應潛而不露,或是先潛後露。最近開始漸露了,從「先要計掂條數」(全國政協常委唐英年之語),到「香港有香港的特色及自由度」、政府不可能指定商界「做邊瓣」,意向書只表示信心,不代表一定要做(香港中華總商會會長蔡冠深之語),反映工商界在支持政府理念之時,也希望官方行之有道,不要硬來。
──業界還發現一個有趣現象:目前只是中型企業出現「漸露」的表態,大財團沒有任何「露」的表示,更不敢「怒」。何解?皆因不少中型企業「船細好掉頭」,早已轉移到東南亞(包括由內地撤資);而且官方目前盯住大額投入,中小企暫時不是重點。所以,主要業務在香港和內地的大財團表面「積極」,跟着由別人說出心裏話,總比自己開口更好。
──官方引導考察後,有85家企業簽了意向書,近七成是中資。這與早前特區政府努力吸引外來投資的情况相似,大約七成是中資。沒關係,有投資就好。但正如蔡冠深所說,核心是保持香港國際化。假如外資看見香港的經濟發展主要由官方規劃、主導,以至控制一切,從而令企業逐步失去自由度,它們會怎樣想呢?官方認為這是「過慮」,惟實事求是地看,這確是近年外資卻步的原因之一;尤其是特朗普將就任美國總統,各方都在觀望中美關係如何。所以,這個時候更不宜過分突顯官方意志。
(2)不要忽視歷史陰影的輻射
──對中國經濟歷史有研究的人,會從中國經濟的屬性觀察,雖然已不是昔日的計劃經濟,但今天的「規劃」仍有濃厚計劃色彩。中國的經濟模式實際是國家壟斷資本主義,而不是西方的資本主義。這就令外界觀察,今天在香港的「勸喻投資」,是啟示還是指示?是號召還是號令?這與1950年代內地的「和平贖買」政策,有程度上的不同,惟也有性質的接近,同樣用民間資源完成官方的意願。這種模式放在今天的內地,也會引起反彈;如果放在一國兩制下的香港特區,只會令「兩制」更加失色,更難令香港由治及興。
──官方會說:「怎可拿70多年前的事作比較?」好,那就看看改革開放後的事例。江澤民年代提出「西部大開發」,港商應邀前往參訪,但成事的項目寥寥可數,因業務種類與港商意向不同。內地表示「理解」,還同意安排港商到北京,趁接見時把「富二代」介紹給中央領導人認識。胡錦濤年代提出「振興東北老區」,港商也應邀前往參訪,同樣因為東北多屬重工業,港商難以參與。內地官員開始「有點不理解」了,認為港商在內地賺大錢,「應該對國家有貢獻」。後來,有港商「認頭」10億港元投資,但項目由內地「幫助尋找」,希望日後得到更多內地市場的回報。到了第三次江西考察團,不少港商表示「在外國工作」,派代表參加了事。
──這正是官說官有理、商說商有理,但離不開官方政策能否給外界足夠吸引力和信心?必須承認:改革開放以來不少措施都是對頭的,令港商和外商願意進入中國大陸市場,惟近年卻因種種原因而出現多種顧慮,既因中外關係惡化,也因中國內部政策飄忽和失衡(例如股市和樓市暴起暴跌),更因很多積習已久的問題(例如貪腐和官僚作風令投資者損失)沒有改變。這是官方也承認的現狀。
在香港,政府怎樣用錢也是各界關注的。財政司長陳茂波預告本財政年度赤字約1000億元。在這情况下要工商界大量投資,自然難上加難。
(3)如何理順和鞏固商心與民心
──上述問題輻射至今,加上官方近年擔心失控,主導意志特別強,以致愈擔心就愈要控制,愈控制就愈產生離心。所以在此關鍵時刻,官方不妨理順以下幾種關係和理念。首先,什麼是市場秩序?什麼是規劃?前者是官、商、民在經濟運行時實踐出來的共識;後者則是以官方意志為主,並可能變成操控的處事方式,甚至變相成為指令、攤派,削弱商界和民間的自主程度。
──其次,商界和民間要求經濟規劃要有足夠可預期性及透明度,而不是只方便官方的「靈活性」。在中國數千年的政治和商業文化裏,貧不與富敵,富不與官爭,至今仍牢牢扎根在現實生活中。不少官員仍感到權勢在手,即使是倒行逆施,商界和民間也奈何不得,億萬富豪也可以變成明代的沈萬三(曾以經濟實力協助推翻元朝,但明太祖朱元璋擔心他民富敵國,於是不斷打壓,有說沈萬三後來被迫往雲南開荒)。在「六四」後,大量個體戶和民企牌照被煞停,皆因官方擔心自由經濟會導致失控。今天不要再製造「現代沈萬三」了,因為人是會跑的。
──不少官員以為:商人只重視錢,不理會民主自由,中外如是,所以只要香港保持生金蛋的作用,歐美商人仍會來港,甚至反對其本國政府的對華政策。這種商業理念一般都有效,惟又不是絕對的。
其實,商人不會把民主自由放在首位,但有視野的商人,都會把民主自由視為平衡自己利益的手段。且看歐美以至台灣工商界,每逢選舉時都把資源按比例投在不同候選人身上,無論誰勝出都對自己有好處。香港沒有真普選,也沒有符合主流民意的選舉方式,官方表面上可控制一切,令工商界無法「挾民意自重」。官方認為過去的選舉制度讓大財團控制多個票源,間接影響政府運作;但其實官商不咬弦的原因不在這裏,而是在「官商合一」時出現利益碰撞和主導能力的矛盾。如今,官方用一面倒之勢令工商界「內心怕盡驚弓鳥」,但又製造了日益疏離的反應。官方當然可以繼續主導一切,惟香港的活力也會半死不生,各方無所適從,更怕政策飄忽和被綁死,只會各尋出路。
──此刻,官方應努力探索一種新的「官商民關係」:各人可按個人能力選擇財富的程度而不會流向極端,即富人可以賺錢但不能高度盤剝,而貧者可以保持現代標準的生活而毋須擔心朝不保夕。官方從中平衡,不會引起「春花亂絮多憂慮」的恐懼,才能夠加快由治及興的步伐。
作者是時事評論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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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劉銳紹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