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明報文章】多次獲獎的國際知名香港導演杜琪峯,最近接受BBC(英國廣播公司)訪問,說出近年他「失去靈魂」、「處於人生低潮」的感言。同期,多屆世界桌球冠軍奧蘇利雲通過優才計劃成為香港居民。對比之下,令我感慨良多。回顧近年港人的來去與逗留,雖說自由選擇,但背後心情各異,衷情難說,值得深思(尤其是官方)。如果像陳寶珠《愛他 想他 又恨他》的歌詞「不愛牡丹戀閒花」,不重視留港人士的真情,只會像「唐初四傑」王勃《滕王閣序》所說「落霞與孤鶩齊飛」,導致香港人才凋零。故引為今天標題。
(1)杜琪峯的感言說明什麼
──概括而言,他說出電影人以至很多香港人的心聲,具普遍性:現在香港沒有了原來的靈魂,即「自由,言論的自由,簡單來講是人權同自由」,「價值觀不同了」,跟「生活了幾十年的香港有好大分別」;他「相信《基本法》,原來那個」,現在很多問題都「不准講,這已是問題」(參閱他在BBC的訪問)。
值得注意的是,他的話不是一時之氣,而是積累多時的感受,在「不能不說,不吐不快」之下才說出來。言談之間,看得出他也考慮到日後還要與香港和內地官方交往的現實情况,才策略地欲言又止或點到即止。所以,不能簡單地把這些說話視為「挑戰官方紅線」、「借外媒煽起不滿」;相反,應視為言者有意但聞者足戒的肺腑之言。
──再拉闊時空:近年發生的中上環輝煌快餐店「塗鴉事件」;因邀請尊子和蔡玉玲為嘉賓而被抨擊的「劇協頒獎事件」;兆基創意書院和演藝學院的「停演事件」;「鮮浪潮」多條參賽短片未能通過電檢;還有很多創作時已受到有形和無形壓力的電影及文藝作品……可見今天文化界面對的嚴冬,已非一日之寒。况且,這些意識形態的禁區更在日常生活與專業創作中互相滲透,還不斷擴大,令人擔心這個社會由「直筆變曲筆,曲筆變縮筆,縮筆變縮骨」。這對作為現代化社會和國際城市的香港來說,絕對不是好事。
最近還聽到教育界朋友說的真人真事:他在學生作文中看見「十之××」一詞,細問意何所指,為什麼打「××」?學生說:「原本想寫『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』,但『八九(民運)』兩字很敏感,所以打『××』。」相信這是個別例子,但說明無形枷鎖已無處不在。
──令人感到自相矛盾的是,官方一面要求香港成為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,但一面又製造那麼多創作樊籠,束縛思考空間,導致不少本地文化人和電影人都跑到外地創作,惟這又會逐漸遠離香港的時代脈搏,失去香港的時代氣息。即使他們日後取得成就,也會像高行健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但不屬於中國。愛本國和本地而不能愛,還無奈地變成他鄉遊子,教人情何以堪?
(2)奧蘇利雲來港 反映什麼?
──我從來不反對吸引外來人才。孔雀東南飛,正是國際化的自然現象。不過奧蘇利雲成為香港居民一事,令人感到這是努力製造的典型事例而已。製造典型並不困難,中共建政前後,也有斯諾(Edgar Snow)、史沫特萊(Agnes Smedley)、韓素音等說好中共故事的外國人;還有馬海德(美國人)成為中共第一個外籍黨員,也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個加入中國籍的外國人。我完全尊重他們的選擇。但如果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和宣傳目標而製造典型,那麼這些典型的作用將不會牢固,也沒有普遍意義。各種期望中的好處(例如宣傳香港)能否實現,還是未知之數。
──再看奧蘇利雲來港的理由。他說因為香港有良好稅制(比英國輕很多),加上美食和文化,還有發展前景(可能在港開設桌球室),方便來往港澳和內地(他每年常有4至5個月在這三地游走)。這些都是無可厚非的實利取向,也是人之常情的選擇。至於杜琪峯談到的人權和自由,奧蘇利雲沒有提及,因為他毋須重視和強調這些內容。奧蘇利雲既有「作為典型」的光環和待遇,也有英國公民身分,進可在香港發展,退可作香港過客,豈能與扎根在香港的人相比?
──再看近年來港的內地和海歸人士,不能說他們對港沒有貢獻,但總要了解多少人會以香港為家?多少人以香港作跳板?據內地移民的中介機構透露,其接觸的高才通內地家庭中,三分之一視香港為子女升學外地的跳板(見今年10月6日《明報》報道)。此外,在香港找不到工作的內地高才(這個比例頗高),也不會留在香港。有關方面以為他們來港有助本地樓市,已證明不大有效。
更有甚者,假學歷、假證明、假聘請等動向,已形成新問題,當局必須努力解決。所以,如果說奧蘇利雲來港是對香港投下信任一票,那麼其他游離觀望、隨時離去,以及已選擇離去的香港人,是否對香港投下不信任的一票?這些都是不能迴避的問題。
(3)如何看待和重視留下的人
──上述情况說明,香港必須避免出現結構性的惡性循環(有意見認為已經出現)。其中一個原因是:政治任務已壓倒一切,導致政治權利以外的各個領域,都受到或大或小的干擾。如今,曾經綻放光芒的電影界也感到不能不發聲,可見情况嚴峻。長此下去,連有心有力的香港人也感到無奈、無力和無助,甚至認為當局「不愛牡丹戀閒花」,只會破壞香港底氣。
至於新來的人,也無法對香港建立感情。很多人來的時候,只是響應敲鑼打鼓的政策,但不如意時馬上瀟灑離去,而且不動聲色,形成「落霞孤鶩飛仙家」,只剩逐漸昏暗的「秋水共長天一色」。這不是更傷香港元氣嗎?
──說到底,新舊港人都感到香港已逐漸失去人們追求的現代化價值。事實證明:只從數量上補充人才流失的移民來港政策,不能保證質素,還會增加香港壓力;製造「愛港典型」只是權宜之計,不能持久;以為讓內地居民來港騰籠換鳥就可以保證政治穩定,也是不得其法,反而會製造新舊港人的隔膜。
所以,要想出留人的方法,必須珍惜留下的人的真情,同時強化讓新舊港人都感到可以發揮的元素,而不是固化「人在屋簷下,不願也低頭」的現狀。其實,有一個很簡單和直截了當的方法,可以令官民和業界三方都如魚得水,就是由官方做起,努力分清什麼是幻想中的威脅?什麼是真正的危險?解決了這個思維問題,各方互動調整,很多疑慮都可消除。即使是較抽象的意識形態問題,只要不停留在「工作需要」的想像和「需要想像」的工作之中,就可迎刃而解。這個問題只能自我解決,無人能幫。
──留下來的人也要有清晰和主動的想法,不能一味「因陋就簡」,而是要聰明和策略而行,有些時候更要直言實情、建言解決。這次杜琪峯說出真話,這種方法也可用於其他界別。以粵劇為例,很多弊病都因為要取得資助而令改革緩慢;有些弊病甚至不能改變,導致不少有心人感到「不愛牡丹戀閒花」。這個問題容後再談了。
作者是時事評論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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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劉銳紹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