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明報專訊】2021年聖誕前夕,愛爾蘭作家克萊爾.吉根(Claire Keegan)出版了她的新作《像這樣的小事》(Small Things Like These),馬上成為了一眾書迷搶購的著作。「像這樣的小事」,在書迷眼裏,是如此大的事——事緣,像吉根這樣喜愛精雕細琢的作家,她上一部作品,已是在此11年前的《寄養》(Foster)。
吉根在愛爾蘭和英國都頗有名氣,出版社和書店都喜愛在作家簡介裏稱她為「新一代短篇小說女王」。她以書寫短篇和中篇見稱,精簡的行文風格,拿在手裏慢讀,使人有實在的感覺。在訪問裏,她常以沉穩寡言的姿態示人,以觀察者自居,對事情的細節有敏銳的觸覺。所以我們才有這樣達意的敘事者。
7年前,吉根曾受邀出席澳門文學節,與中國作家張悅然對談寫作,講了她的靈感來源。「我記得還在愛爾蘭鄉下的時候,吃過晚餐去屋外抽煙,我總會在籬笆周圍看到有一隻貓」,她這樣說,「在黑暗中,牠緩緩地移動着,牠其實就像我寫的故事一樣。當一些事情發生在你面前的時候,你要意識到這種發生,要去聆聽,去專注」。
這種寫作方式,似乎是吉根與生俱來的。她寫於1999年的處女作,短篇小說集《南極》(Antarctica),一出版就一鳴驚人,獲得魯尼愛爾蘭文學獎(Rooney Prize for Irish Literature)。其後的《走在藍色的田野上》(Walk the Blue Fields),更是把她的寫作才華展露無遺。
在這些著作裏,吉根始終圍繞着愛爾蘭社會的絕望。她的小說不但在當地受歡迎,就算到了國外,包括華語世界,也引起不少讀者共鳴。適逢今年聖誕前夕,《像這樣的小事》的繁體中譯版亦剛剛上架,不妨和大家一起感受吉根的小說世界。
《像這樣的小事》這本小書,把我們帶回1985年的一個聖誕節前夕。
在某個愛爾蘭小鎮,勤奮的煤炭木材搬運工比爾.費隆(Bill Furlong),正為養育5個女兒努力工作。原先他們一家,算是過着樸實而穩定的生活,但比爾一次在當地修道院放下木柴時,他發現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,被鎖在煤棚,渾身是泥,冷得發抖。這名小女孩已不知在棚裏待了多久。他把女孩領進修道院,卻在跟修女的對話裏,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對勁。
女孩始終很是沉默。當修女在場,她就是被噤聲的孩子,不得反抗。在不多的對話裏,比爾只知道,女孩跟自己母親有一樣的名字:莎拉。這看似偶遇的一幕,在比爾心裏卻泛起了漣漪,使他久久不得釋懷。
實情是,院中這些修女們,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,也就是後來被社會所拆穿的「瑪格達萊恩洗衣房」(Magdalene Laundries)事件。這些自18世紀、由天主教會運營的機構,以道德改造為名,囚禁並剝削所謂的「墮落女子」(fallen woman),迫使她們無償勞動,當中牽涉到約3萬名女性。1993年,一所修道院內發現了155名婦女的無名墳墓,受到媒體關注,和正式揭露這些秘密機構的運作。愛爾蘭政府於2013年正式道歉,並制定了倖存者賠償計劃。
對於教會的所作所為,鎮上一些人雖略知一二,卻默許一切發生。在某種意義之下,沉默的人成為了壓迫者的共謀。
我們的主人公比爾,因偶然目睹一切,如同被迫直面自己的道德良知,並回憶起自己的身世——身為未婚母親的私生子,社會對他存有很大偏見。面對修道院想要隱瞞的秘密,他陷入兩難:是選擇冒險挑戰現有秩序,為受害者發聲,還是沉默,維持自己的安穩生活?小說揭示了愛爾蘭鄉村深受天主教影響的社區中,沉默如何助長系統性的壓迫。
而說村上的人都成為了共謀,是因為他們不多不少都接受了修道院的恩惠。就如比爾的妻子,當比爾帶着從修女裏接收過來的一個信封,裏頭放着的是一張50英鎊的鈔票。「他們不是很好嗎?」比爾的妻子說。
比爾的糾結在於,他為生活努力,無非是為了自己家中的幾個女兒,而在修道院中,囚禁着的是別人無家可歸的女兒。
最終他拋棄了教會和社會的期望,決定把莎拉拯救回家。小說於此結束,對於這些人接下來的命運,我們不得而知。吉根的筆觸,始終簡練而富有詩意,在寒冷和充滿壓抑的愛爾蘭鄉村,讀者如同看見人性與良知的光芒,不禁感受到一陣溫熱。一些「像這樣的小事」,一個善舉,承載了道德與勇氣,同時也是對歷史上的社會不公一個極大的批評。
以沉默為敘事美學
吉根的寫作,有濃厚的愛爾蘭特質。而在《像這樣的小事》,我們看到對宗教和傳統赤裸裸的批判,作者如此命名小說,顯然是要強調,看起來只是小的事情,對於大部分人來說,卻是很難辦到的事。這種命題,在吉根一直以來的寫作裏有迹可尋。
正如《走在藍色的田野上》,裏頭有尋求救贖的神父,也有作為母親的「禮物」被送給父親的女孩。這裏就有身分認同上的恥辱,和被父權物化的恥辱。到了近年的《寄養》,和《像這樣的小事》,讀者才能從吉根的絕望裏,看到人性的一點光輝。
筆者初讀吉根,是她的《寄養》。那是關於一名寄養女孩的故事。透過非成年人的視角,讀者以純真的視角,探索愛、忽視與歸屬感等主題。一幕講述小女孩初到自己將被寄養的家庭,打開衣櫃後的沉默,如此平靜的一個場景,人物的內心世界已被刻劃得淋漓盡致。對小女孩而言,一切都是陌生的;出身寒微的她,從未擁有過這些衣服,這裏的沉默,同時承載了被愛與忽視。
以沉默為敘事美學,令吉根得到電影界的青睞。先是《寄養》,其後有近日上映的《像這樣的小事》。
自小說發表以來,《像這樣的小事》廣受讚譽,它先後獲得了2022年奧威爾政治小說獎(Orwell Prize for Political Fiction),和凱里集團年度愛爾蘭小說獎(Kerry Group Irish Novel of the Year),其後還入圍了2022年布克獎(The Booker Prize)。這部小說,在《寄養》的平靜張力之上,可謂是更進一步,確定了吉根作為一位中短篇小說大師的地位。在大銀幕上,由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得主,施利安梅菲(Cillian Murphy)主演,故事的情感表演,得到精煉的發揮。透過影視文化,吉根的作品進入主流文化的視野。
同為愛爾蘭人,梅菲向來關注自身民族的文化傳承。他讀過吉根的《像這樣的小事》,認為這本小說可謂繞樑三日,「這是非常有力的書寫」,他在訪談裏說,「自從我讀完這本書,它就一直在我腦中。我認為它連結了很多在愛爾蘭的人。它看起來如此簡單,但當我們開始發掘和討論,會發現它是何等複雜」。
愛爾蘭的文學之所以複雜,是因為它自身所處的位置。在多年的歷史裏,這個民族的自我意識,是透過跟強權對抗而建立的。但同時,人們也有很強的自我批判。這個地方以天主教作為一種自我認同,與英國的基督新教相對,因此天主教也有了證明自身的必要。
「聖誕書寫」的傳統
《像這樣的小事》把故事設在聖誕前夕,顯然是指向天主教信仰——它所代表的傳統和家庭的價值,使得節日有可批判的敘事意義。其次的是,透過書寫聖誕佳節裏那種應當是普世歡騰、充滿溫暖的氣氛,反而更能夠使讀者反思所謂價值的意義。
早在英國作家狄更斯(Charles Dickens)的經典名著《聖誕頌歌》(A Christmas Carol),我們看見性格鄙吝的主人公,連聖誕也不願為辛勞的員工加添煤炭,對他人毫無同情之心,最終因好友的鬼魂回歸勸告,才知自己需要改變,開始善待身邊的人。
吉根的故事遵循了這種「聖誕書寫」的傳統,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,是每個心靈選擇行善的第一步。然而,在另一方面,她對女性處境的關懷,使得書寫聖誕變成一種勇氣的展現:畢竟,對抗權力的價值觀,需要的不止是良心的醒覺,還有勇氣。就像,美國作家派翠西亞.海史密斯(Patricia Highsmith)所寫的《卡露的情人》(Carol),也是以聖誕前夕作為背景——在寒冬裏,讀者遇見的不再是良心需要被救贖的生意人,而是在一家百貨公司裏出現、穿一件貂皮大衣、為女兒揀選聖誕禮物的卡露。
《卡露的情人》是一個關於女同性戀者的故事。1950年代,同性戀仍是社會禁忌,兩個女人為此掙扎,也為自己的性取向付出代價。故事偏要以卡露為女兒揀選禮物而展開,從文化研究的角度,意味深刻:聖誕作為象徵着傳統家庭價值的節日,禮物有它的隱喻;而卡露身為母親,反映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。
回到《像這樣的小事》,讀者始終以比爾的男性視角,觀察一個充滿壓迫的世界。而吉根作為一名新時代女性作家,她的關注點,始終注視在女性之上。到了她近年發表的新作So Late in the Day(暫譯《為時已晚》),講的也是在一段男女關係中性別身分的矛盾。一切衝突看似源於一隻訂婚戒指:女的為男人遲遲不送戒指而擔憂,男的抱怨女人把物質視作兩人關係的基礎。而說穿了,在這些故事裏,禮物帶有物化的意味。在女性獲得物質的同時,等同把自己牽涉到如此物化的過程和邏輯裏。
在這方面,吉根的《走在藍色的田野上》中,母親把女兒作為禮物送出的一幕,似乎已經把世界的這一面,如揭開傷疤般展露無遺。很多時候,不論是男性或女性,都成為被社會壓迫的人。
不然,美國短篇小說大師,歐亨利(O. Henry)的聖誕故事〈麥琪的禮物〉(The Gift of the Magi),也不會刻意寫出社會的這個面向。
希望,在黑暗裏才顯得明亮
在故事裏,一對年輕貧困的夫妻給對方買聖誕禮物,當中的愛與犧牲,成就了感人和悲哀。事緣是,女主人公為了購買一條白金表鏈,作為丈夫心愛懷表的禮物,忍痛賣掉她最珍愛的一頭長髮;而另一邊廂,她的丈夫也賣掉他的寶貴懷表,為妻子美麗的長髮買了一把昂貴的梳子。
他們兩人互相交換禮物,發現的就是世事如此諷刺。為了給對方準備禮物,他們都犧牲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,而這讓禮物本身失去實用性。他們付出的愛,如同《聖經》中「麥琪」(東方三賢士)帶來的禮物一樣,寓意着一種無私的愛。
歐亨利的故事,本是為了告訴讀者,聖誕不要忘記節日的本質;可是,從另一角度來看,故事卻展現出世俗的悲哀。
說到這裏,讀者或不難發現,在文學的世界裏,書寫聖誕總是帶點哀愁。而可幸,書寫哀愁,其實也是書寫人性的光輝。或許,所謂希望,在黑暗裏才顯得明亮,更易被看見。像吉根這類作家,把希望寫得更貼近現實,這才使讀者有能夠觸及的感覺。
文˙扁豆
編輯˙鄒靈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