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明報文章】12月3日晚間韓國總統尹錫悅突然宣布戒嚴，辯稱此舉是為維護憲政民主秩序，剷除「從北（親朝鮮）反國家勢力」，禁止一切政治活動、遊行示威、假新聞和虛假宣傳，要求媒體和出版物必須接受政府控制。軍隊也隨之封鎖國會入口，阻擋民眾和議員。這是自1981年解除光州戒嚴以來的首次戒嚴。一時間，韓圜暴跌。

虎頭蛇尾的「政變」

12月4日凌晨，近三分之二國會議員翻牆進入國會，利用各種物品堵住通道，阻斷士兵進入，然後開了會，在場190名議員全票通過要求解除戒嚴令的決議案。此時距離尹錫悅發布戒嚴令僅約150分鐘。隨着決議案通過，緊急戒嚴令已失去合法性和必要性，軍方行動頓失政治正當性，軍隊隨即撤出國會大樓。6個小時之後，尹錫悅不得不接受國會決議案，宣布解除自己的戒嚴令。這場「政變」隨之草草收場。

這場「政變」，是尹錫悅企圖透過戒嚴打破政治僵局、終結政治鬥爭的一次嘗試。在野黨把持的國會，對尹錫悅政府提出22次官員彈劾案，僅今年6月起就提出10宗彈劾案。這種反覆彈劾和政治杯葛，基本癱瘓了政府功能，令尹錫悅「政令不出總統府」。同時，尹錫悅的妻子金建希及其親屬醜聞纏身，屢屢遭受政治問責，反腐敗的烈火隨時可能燒到尹錫悅本人。政黨惡鬥加劇，執政黨內部內鬥頻頻，政治對立和社會撕裂有增無減，尹錫悅的支持率11月已經跌至19%，而且長期徘徊低位。

種種迹象顯示，尹錫悅已經淪為「跛腳總統」，發動政變是他為挽救政治生命、擺脫政治危機所做的一次垂死掙扎，也是孤注一擲的一次政治自保行動。

只是他沒有想到，戒嚴令一頒布，大批民眾不畏嚴寒走上街頭，前往國會抗議戒嚴，自發阻擋軍方車輛；前總統文在寅呼籲軍隊不要支持違憲政變，不要再犯歷史上針對國民的錯誤；軍人消極執行，「出工不出力」，軍人不願意跟一個支持率跌到谷底的「跛腳總統」陪葬，甚至有軍人從國會撤退時向議員和市民反覆鞠躬道歉！否則可能早就屍橫遍野、血流成河了。議員也不可能在全副武裝之士兵的眼皮底下翻牆進入國會大樓，湊齊過半數出席人數，廢除總統戒嚴令。

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民主

整個「政變」過程，軍隊一槍未發，民眾一滴血未流，顯示出現代政治文明的底色。反觀孟加拉、緬甸等地，軍警肆意開槍，民眾血流成河，民主重傷不起，憲政秩序破壞殆盡，令國家日益滑向威權和暴政的罪惡淵藪。

這一夜，韓國民主經受住考驗，短暫的喧囂之後迅速歸於平靜。次日，民眾該上學的上學、該上班的上班，民眾生活照舊，國家運轉正常。從軍隊到國會議員，再到普通民眾，都守住了民主的政治底線和基本素養，彰顯了現代政治文明的長足進步。就連執政黨黨魁韓東勳都公開反對戒嚴，堅定站在民主一邊，並表示與人民一起阻止總統的極端行動，甚至要求總統退黨。

民主不是一勞永逸的政治過程

這些再再展現了韓國民主政治的驚人韌性——民主已經鐫刻在民眾的文化心理結構中，經過長期演化逐漸沉澱為一種生活方式，內化為社會成員對政治人物、政治生活、政治事件、政治制度和政治行動的一種認知傾向、價值模式和心理定勢，並長久地指導和規範人們的政治行為。

面對尹錫悅的戒嚴，韓國民眾快速動員、組織起來，積極捍衛憲政民主，而非單純的集體沉默和政治冷漠。這種積極的公民參與，為鞏固民主和政治穩定奠定了良好社會基礎。尹錫悅的權力任性，令人看見民主制度的脆弱——民主選舉可能選出一個暴君，民主也可能催生暴政；但民眾、軍人、知識分子、新聞記者、反對黨甚至執政黨，不分黨派團結起來，建立和維繫關於權力關係與權力分配的一致意見或共同信念，達至共同的理解和認同，共同捍衛民主和法治，抵制總統濫權和專制獨裁，強化了民主的制度性默契和政治共識，這又使人看到韓國民主政治的驚人韌性，民主制度具有旺盛的生命力。

須知：民主不是一勞永逸的政治過程，時刻需要民眾的參與和守護來糾正其中錯誤及失誤。如果這些錯誤和失誤長期得不到糾正，民主隨時可能退化為多數人的暴政或寡頭政治。

從這一刻開始，韓國人可以自豪地說：韓國已經是一個民主成熟國家，從今以後任何一個膽敢踐踏憲政體制的總統或政黨，都不會得到民眾認同和支持，都會遭到舉國一致反對和唾棄，強人政治和軍人獨裁在韓國已經一去不復返。民主不僅已經深深扎根於韓國社會，而且植根於韓國人民的文化心理結構，潛移默化地滲透到民眾日常生活和日常行動之中，塑造較為穩定的政治人格和政治文化，在社會成員中形成對民主制度和民主價值觀的廣泛認同，流露它驚人的文化韌性，固若金湯，牢不可破。

作者是中國時事評論員、比較政治和公共管理學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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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張林剛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