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明報專訊】時至今日，能夠在書籍出版前進行預售的作家，已經屈指可數了，唯獨莎莉．魯尼（Sally Rooney）這種年輕作家，在新書發布前夕就能引起一場文學熱話，總是未聞其書，便先聞其聲，一些書店甚至為她的著作提早開門。這裏講的，是在早前（9月24日）出版的小說《間奏曲》（Intermezzo）。

魯尼的名氣，確立於2018年出版的《正常人》（Normal People）。該著作分別獲得了愛爾蘭書獎（Irish Book Awards）和布克獎（The Booker Prize）的提名，被改編成電視劇；在英國地區，著作更是已賣出過一百萬本。2022年，《時代雜誌》（Time）把魯尼列為世界百大最具影響力的人。無論是從文壇層面，還是從大眾層面去看，這位九十後作家的成就，幾乎是所有同齡作家無法比擬的。

自《正常人》出版以來，每當魯尼有新作，筆者總耐不住好奇心的驅使，要一看究竟。這很有可能是因為，她在早年就曾宣稱，自己是個馬克思主義作家。在如此資本主義社會，像她這樣，作品在市場大賣的作家，當中的含義是什麼？在現今世界，人們論及馬克思主義，講的已經並非傳統定義下，階級之間的矛盾。像魯尼這代年輕作家，左翼思想逃不開愛情，或單純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。

又或許說，當階級的掙扎變得隱約而微妙，通常就只反映在微小的事物上。恰巧，愛情關係就是這樣的東西。

在《正常人》裏，男女主角的矛盾和互不理解，在於他們階級的分野。例如，男主角的母親，是女主角的家庭清潔工，這是魯尼對階級區隔所劃定的符號。到了三年前出版的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（Beautiful World, Where Are You），魯尼似乎是重新思考過，所謂馬克思主義作家的意義所在。這時的魯尼已是文壇上最暢銷的作家，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一本預複印本，在網上炒賣至二百多美金，她同年也踏入了三十歲之齡，寫作題材上漸成熟，因此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也少了一份天真，同時也是作者對自我的反思（小說的女主角是一名成功的作家）。

到了《間奏曲》，它所探索的仍舊是她本人寫作上的強項——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愛情。她更似是魯尼於寫作上的一場思辨，一場間奏。

愛情間奏：跨年齡戀愛的掙扎

「我當然不是坐下來思考，我必須寫一本以男性聲音為中心的書。」魯尼在一次訪談裏這樣說：「正如我一直嘗試的，當我遇上這些角色，便摸索着似乎浮現的故事。」因此也有了現在的《間奏曲》，有別於以往的作品，視角圍繞着兩名男性：兩名兄弟，講的是喪父之痛。

二十二歲的伊凡（Ivan）是國際象棋冠軍，在失去父親的悲傷裏，他與比他大十四年的瑪格麗特（Margaret）展開了戀愛關係。三十二歲的大哥彼得（Peter）是名律師，他與長年患病的女友分了手，與比他年輕近十歲的大學生發生關係。

在劇場裏，間奏的出現通常意味着停頓和反思；間奏曲，指的是在人生的某一點上，必然會遇上、突如其來的轉折。這裏魯尼刻意把寫作的心思落在各種年齡上的差距，或甚至是錯配上，顯然是要強調，人如何受限於年歲本身。父親的去世，自然是生離死別的事，面對這類沉重的課題，年齡本身就似是其附屬的存在，悄然進了場──畢竟，年齡的增長就是死亡的一部分。「基督死時也不過是三十三歲」，信仰天主的弟弟伊凡這樣說。

在哀悼的期間，他與三十六歲的瑪格麗特發展了愛情，此舉動或許令身邊的人感到不解，然而那更似是要履行他哥哥沒有盡的責任。對他而言，他的兄長跟年輕的學生談戀愛，或許有於道德上不倫的意味。非常諷刺，非無可避免，這種觀點有着強烈的矛盾特質；他自身也跟戀人有十四年之差，難道站在女方的角度，這卻是道德上容許的？瑪格麗特對死亡也有她的觀點，從事藝術工作的她反而覺得，死亡本身沒有舉足輕重的意義，「它意味着某種東西」，她這樣說，「但箇中的意義是陌生的。」

透過兄弟兩人對待女性、世界和彼此截然不同的方式，魯尼探索了失落、遺憾和自我反省的主題。對於死亡本身，瑪格麗特和彼得的觀點可能是近似的，又或許說，彼得比她更信仰某種生命的虛無，在暗地裏，他常想到自殺這類問題。這可能是年齡所導致的。身為律師的彼得，總覺鍾愛國際象棋的伊凡是個不成熟的怪胎，然而，在他自己更年輕的時候，又何嘗不是在三十多歲的人面前的「怪胎」？同一道理，我們很難確信，十年後的伊凡會否像很多步近四十的人一樣，開始擁抱悄然出現的虛無主義？

這裏的虛無主義，恍似對應着一種過於着地的現實。意思是，當一個人到了三十多歲，好些對現實的考量把人帶進意義的失落。彼得突然發現，自己對更年輕的身體產生了欲望，觸發點是一起多年的西爾維亞（Sylvia）長期患病，她提議他去找能滿足自己的人。這不單純是欲望的問題，在西爾維亞眼裏，是出於現實的考量。彼得的糾結也正是如此：他愛西爾維亞，但他同時知道了妥協。

人到了三十多歲，世界觀必然會經歷重大的改變。在改變裏，不同年齡層的人同時向內和對外施以助力。就如小說裏的西爾維亞，到了這個年紀的女性，把長久關係反思得更為透徹，或許還加上了結婚生子的打算，便選擇對眼前的現實作出妥協。魯尼不只要寫單一的主角，是想要測試，同樣的問題，放在不同的處境下會有何種矛盾和掙扎。正如，瑪格麗特同樣是步近四十之齡的女人，她選擇與比他年輕十多年的伊凡戀愛，是否又是一種對生命的抵抗？

對魯尼而言，《間奏曲》是她在文學旅程上的間奏。由二十多歲時因《正常人》一炮而紅，到真正踏入三十歲的中段，一些心態上的改變，使她有了新的寫作視覺。

馬克思主義寫作：反思被市場收納的左翼思想

魯尼的文學作品是一種邁進，這邁進是由她個人出發的，她把所觀察到的社會現象寫成小說，看魯尼的書，彷彿是看到了她個人的成長。而在成長的過程裏，她如所有其他人，有各種希望、期盼和失落。

《正常人》出版後，魯尼在《紐約客》（The New Yorker）發表過一篇名為《色與光》（Color and Light）的短篇故事，由她本人親自朗讀。故事中的女主角是人氣爆燈的作家，她字裏行間，流露着一種所謂創作路上成功的含義，和當中的孤寂感。很多作家或許三餐不繼，當金錢和物質對生活沒多大意義，作家的存在特質還剩下什麼？這顯然是魯尼本人於成功路上不斷反思的問題。此問題一直延伸到之後的著作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。

魯尼所面對的矛盾似乎是一目了然的。魯尼身上有「正常人」這個標籤，把你我一樣的「正常人」書寫得淋漓盡致，引起了讀者共鳴。但當這個標籤一層又一層地脫落，所剩下的還有什麼？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顯然是在探討這類問題：故事的主角愛麗絲（Alice）是成功的作家，但在魯尼筆下，她如其他人一樣，需要愛情，也有性慾。

從出道至今，魯尼一直秉持着一種馬克思主義。在她的作品裏，左右翼的政治討論常無聲出現。《正常人》所說的是階級、不同社經地位群體之間的區隔；到了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，那成為了一名成功作家對市場資本主義的控訴。就如，愛麗絲常突然煞有介事地說起資本主義與右翼政治之間的關係，兩者如何互相包庇，把世界築成牢不可破的階級結構。愛麗絲道出如此看似深刻的見解，聆聽的對象是一位文學雜誌的編輯，這兩人的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；在內心的某處，魯尼可能更想做一個寂寂無名的編輯。

魯尼身為作家，特別是馬克思主義作家，也曾是左翼文學雜誌《帶刺的蒼蠅》（The Stinging Fly）的主編，對此有種強烈的自覺。在倫敦評論書店（London Review Bookshop）辦的作者分享會上，她就明確地指出過如此問題——自己作為文化產業的一部分，特別是作為一名暢銷書作家，自己的馬克思主義於真實的市場經濟有怎樣的立足點？又或者說，在馬克思主義出現、受廣泛考慮之前，文學的受眾從來都是社會中層以上的人。魯尼顯然有這自覺。在《正常人》裏，出身低下階層的男主角，在文學課上常對所謂經典文學不置可否，甚至是不能理解──對他而言，上層階級的情感與他有着無限的距離感。

馬克思主義者的困局在於，當左翼思想在市場上獲得成功，收穫到一眾願意花錢購買作品的讀者的同時，思想也遭受到一定意義的瓦解。換句話說，左翼思想被市場收納，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。所謂「美麗世界」，最終可能只是幻象。《美麗的世界，你在哪裡》正是一本關於幻象破滅的作品。

現代馬克思主義：愛作為階級的反映

魯尼的小說都以愛情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為主線，並非出於偶然。西方發達社會已不像馬克思當年想要批判的，正如一些新馬克思主義者所說，階級分析的理論已愈來愈少被提及。或許，階級掙扎的最好反映，落在人與人之間那些微妙的關係裏。從早期的《正常人》，到現在的《間奏曲》，這從來都是魯尼所書寫的主旨。

從這個面向看，假如《正常人》講的是戀人之間的階級分野，《間奏曲》裏的愛情側是着重於關係中的年齡不對等所造成的剝削問題。這裏魯尼的筆調比之前更有哲學的意味。除了引用馬克思，還有啟發馬克思的黑格爾——愛情裏充滿着權力的對話，是一種有主從辯證（the master-slave dialectic）意味的過程。人之所以會落入這場對話之中，除了愛本身，還因為愛與被愛有鎮痛的功效，小說中的兄弟兩人愛上不同年紀的人，他們都從權力的不對等裏獲得了自己需要的東西。所以說，關係裏階級的分野可能還是次要的，權力才是根源。

在寫作風格上，《間奏曲》也是充滿了辯證。魯尼這裏主要有三個視覺，分別來自兄弟兩人和瑪格麗特，他們各自的觀點，成就了一場哲學上的對話。這是魯尼在寫作上稍有突破的地方，也讓人想起故事同樣發生在愛爾蘭都柏林的《都柏林人》（Dubliners）。

魯尼的寫作自然是繼承了愛爾蘭的文學傳統，身為年輕一代的作家，她把文學賦予了新的意義。這是我們仍舊閱讀文學的原因，也是作家寫作的原因。在魯尼建構的世界裏，人們找到了一種慰藉。

文˙扁豆

編輯˙梁曉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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