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讀篇章﹕余光中〈飛鵝山頂〉 (節錄)
文章日期:2015年9月25日

【明報專訊】(第1段)我們讚美風景,愛說江山如畫。其實畫是靜態的,失之於平面。山,是世界上最驚心動魄的超級立體。看山猶如看雕刻,必須面面觀賞,才能成嶺成峯,否則真是片面的畫了,香港的奇峯怪嶺,只要可能,我總愛繞行以觀,窺探它們變化各殊的法相。看了十年的馬鞍山,一直是它朝海的正面,直到最近,我才繞過它的佛身,到企嶺下海的岸邊,駭然引頸,仰望它項背的傲骨。我站的岸邊相當於它的腳後跟,近在頭上,它那與天爭位的赳赳背影沉重地壓下來,欺負着近處好幾里的空間,連呼吸都受到了威脅。當時我的幻覺,是怕它忽然回過身來,嗄,發現了我。這種意識朦朧的恐懼感,以前隔水看山是不會有的。

(第2段)其實馬鞍山不過七百公尺海拔,可是它的山腳浸到海中,急性子的陡坡名副其實是拔海直上,一下子就上了天空。另一座脾氣不小的怪峯是霸住觀塘和九龍城上空的飛鵝山。東行的大小車輛一罩進了山影,都像低頭在過矮簷。山頂是看不見的,除非你車頂上開個天窗。每次太太都要警告我:「小心開車!不要看山了。」所以我沒有一次把怪山看清楚,只能驚鴻一瞥,不是的,是恐龍一瞥。

(第3段)我對飛鵝山一直都很有仰慕之情,設想立在峯頂,該是怎樣得意的眼界,可是山高坡峭,只怕是登天無門。終於有一天,在地政署繪製的郊野詳圖上,發現有一條山道蜿蜒北上,可以繞飛鵝山一周下來。立刻便和我存(編按:余光中夫人,全名范我存)駕車去探個究竟。

(第4段)正如地圖的說明所示,飛鵝山道又陡又狹,只能讓一輛車依反時鐘方向單行而上。桂冠房車在最低檔的驅策下,一路腹誹着奮力盤旋前進。一盤盤的山道像繩索,牽動着四面的峯巒像轉陀螺。王思任早就說過:「從南明入台山,如剝筍根,又如旋螺頂。」山道狹窄而多曲折,前途總是被絕壁擋住,開頭我還輕按喇叭示警,不久才發現確無來車。等到人煙漸漸落在下界,上面的羣峯就聚攏過來,開它們巨頭的高層會議。

(第5段)忽然,道旁閃出了一方石碑,幾個紅字近前一看,竟是「國父孫中山母親楊太君靈墓」。不由停下車來,翻看地圖。原來此地叫做百花林,位在飛鵝山麓之東北。這真是意外之喜。我們立刻依着碑上箭頭的方向,沿着蘆葦雜生的石徑走下坡去。大約一百碼下,就瞥見幾株疏杉之間露出一角琉璃瓦頂的憩亭。再一轉彎,墓就到了。墳地頗寬,約佔三十多坪。後面是一道紅磚砌成的矮牆,牆頭蓋着青瓦。墓碩大而隆起,乃水泥所建,正面一方灰青石碑,上面刻着「香邑孫門楊氏太君墓」幾個金字。字體渾厚,不知道是否國父的手迹。墓前水泥鋪就的大幅地面,又用矮矮的石欄圍護。憑欄向東俯眺,只見山重水復,幽邃的谷地開處,是泊滿艇船的白沙灣,更遠處該是西貢海面,散佈着三五小島像是牛羣在渡水,只略略露出了牛背。

(第6段)「這風水真是不錯,氣象非凡。」我歎道。

(第7段)「怎麼比得上中山陵呢。」她說。

(第8段)「中山陵當然氣象博大,卻不像此地負山面水。要不是墓裏的母親帶大了她的孩子,亞洲第一共和國由誰來帶大呢?單憑這一點,這座墳就不朽了。」

(第9段)「也真是的,來了香港十年,一直不知道國父的母親葬在飛鵝山上。」

(第10段) 「我想許多香港人也不知道。」

(第11段) 「不知道她怎麼會葬在香港。」

(第12段) 當天回家之後,我去中文大學的圖書館借了六七本國父的傳記,專找記述楊太夫人的段落,為她描出了這樣的輪廓:國父誕生的那一年,楊太夫人已經三十九歲。國父十二歲時,母親帶他從澳門乘一艘兩千噸的英國小輪船去檀香山,依他的長兄德彰生活。據說楊太夫人當年就自行回國。此後她的行止在國父許多傳記裏都沒有記載,直到最後才見於羅香林的《國父家世源流考》:「楊太夫人於清末隨長子德彰寄居香港九龍城東頭村二十四號。宣統二年夏卒於旅寓。時國父適在海外,由同盟會員羅延年經紀其喪,葬於新界西貢濠涌百花林。」

(第13段)宣統二年正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。楊太夫人病逝於那一年的七月十九日,當時國父正在新加坡為革命奔走。推算起來,楊太夫人享年八十三歲。國父之父死時七十六歲,也可稱長壽了。但是國父一生只得五十九歲,可見革命與建國的辛苦,楊太夫人生於道光八年,卒於宣統二年,生卒之日都在陰曆六月十三,真是巧合。她死的時候,孩子不在身邊,革命也尚未成功。古來的志士烈士但知有國,不知有家。國家之幸,未必是家庭之福。每一個偉人的背後,必定有一個更偉大的女人,也許是妻子,也許是母親,默默地承受着重大無比的壓力。接到夏完淳獄中書的母親,捧着林覺民訣別信的妻子,她們的那顆心,要承受多麼沉重的錘打呢?蘇軾的母親讀東漢范滂傳,慨然歎息。蘇軾問她:「我要是做范滂,母親肯嗎?」蘇母說:「你能做范滂,難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親?」

(第14段) 歷史雖然由志士寫成,其代價,卻由無數的母親擔負。

(第15段) 我們沿石徑攀回飛鵝山道,重新驅車上坡,向枕田山進發。意外頂禮過古墓,這一帶的荒山野道頓然有情起來,連四面的鳥聲應答也有了韻味。我把車窗旋下一半,把呼應的鳥聲和料峭之中帶點薄霧的山氣放進車來。盤盤旋旋的山道不斷,從絕壁的背後閃出來接應我們,每一次只要差那麼一瞬,絕處就沒有生路了。山谷鬱沉沉地在我右手,一瀉千尺地斜向遠處的海口,每逢叢莽與野花疏處,就向我敞開它兩坡的密樹,和海口那一片錯落的紅屋頂。如果山谷是半公開的祕密,只肯半敞給海看,那我從這後面的高處俯瞰,只能算是倒窺牛角尖了。

(第16段) 山道到此,忽然向南一個逆轉,攀向更高處。我們在頂點的平地上停下來。一落數百呎的坡下,起伏參差的是一簇簇矮丘的峯頭,再下去,忽隱忽現在蜿蜒坡路的盡頭,隔着清明將至的薄霧和一層,唉,不是紅塵,是灰塵的淡煙,卻見恍若蜃樓而白得不很純潔的街市,似乎有車輛在移動。那該是牛頭角和觀塘了。更遠更幻的是隱隱約約啟德機場的跑道,有急驟而跋扈的呼嘯在震撼附近的空間。再過去,越過一片灰藍色的水面,那麼不真實地虛浮着的排樓,重重疊疊,遠得分不出窗子來的,莫非,就是香港嗎?怔怔望了半天,忽然她說:

(第17段)「你看那邊的懸崖上,好像是一座看台。」

(第18段)「對,好像是的。像一隻燕窩。去看看。」

(第19段)「小心一點,兩個月前,就有個青年從飛鵝山上掉了下去。」

(第20段) 終於走到了崖邊。那是一座小瞭望台,四周圍着欄杆,棲在崖邊上,有一種冒險的刺激。陰濕濕挾着霧氣的海風迎面撲來,把我們的亂髮吹成,什麼呢,狼狽的翅膀?我們完全暴露在曠闊的空間,一任希望和回憶都飛揚在風裏。站在這千山的焦點,像騎在青龍背上,龍脈左蟠右蜿,一股莽莽蒼蒼,是探向東北的西貢半島,另一股是鱗爪欲動的清水半島,攫向東南。其間攀龍附蛟,助長聲勢,不知道呼應着多少磯岬與島嶼,只見彎彎的一痕白線牽動着,唉,多少遠浪。

(第21段) 一回頭北方又是重山復水,另一個天地。高傲不馴的馬鞍山,雙峯只露出一個頭頂,變成了單峯駝了。八仙嶺的連峯卻赫然浮出北天,儘管那麼遠了,青朦朦的山色依然橫亙得可觀,真不愧邊境的重藩巨鎮。而拱衛在它左前側的那一道矮馴的平崗,有坡勢斜入水中,又有兩塊巨碑一般的東西,一左一右遙遙對峙的,咦,卻有點面善。

(第22段)「那又是什麼地方呢?」她指着那平阜說。

(第23段)「那是——呃,我看——豈不是中文大學嗎?」

(第24段) 「對了,右邊是新亞的水塔。左邊,是聯合。坡邊的危樓,哪,灰濛濛的,恐怕就是朱立他們的宿舍。」

(第25段)「這麼遠,像一個小盆景。」

(第26段) 像一場夢。在沒有料到的距離,從不能習慣的角度,猝然一回頭,怎麼就瞥見朝朝暮暮在其中俯視仰笑哭的「家」,瞥見了自己身外的背影?十年的北望與東眄,沉吟與歌嘯,沙田的風流真的要雲散了嗎?跟我們一同上山的四個小女孩,都已經告別了童話,就在這樣浩闊的風中,一吹,竟飛散去世界各地了嗎?此刻隔山遠眺,十年只成了一場夢幻,幻覺已經是化鶴歸來。他日隔水回首,我的夢真會化成一隻鷗,一夕辛苦,趕七百里的水程嗎?辛亥的前一年,我在哪裏呢?九七來時,我又在哪裏?

(第27段) 對着珠江口這一盤盤的青山,一灣灣的碧海,對着這一片南天的福地,我當風默許:無論我曾在何處,會在何處,這片心永遠縈迴在此地,在此刻踏着的這塊土上,愛新覺羅不要了,伊麗莎白保不了的這塊土上,正如它永遠向東,縈迴着一座島嶼,向北,縈迴着一片無窮的大地。

一九八五年四月

【原文收錄在中華書局《古堡與黑塔》】

顧問教師:黃慧琦(現職中學教師,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。深信文字的力量。)

圖:資料圖片

嗚謝:中華書局